碩博士生想論文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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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有些碩博士生找我聊「怎麼找比較新穎又有趣的研究題目」,這說來話長,不過我倒是有些心得。因為重覆打太麻煩了,乾粹一次寫出來,以下的心得純屬「個人心得」,所以主要是圍繞在我個人的研究經驗,但似乎多少存在一些一般性,如果不受用的話,你就當故事看一看就好,論戰什麼的就DUCK不必。

我覺得最基本的研究觀念,就是要明白「大部份一看就很厲害的題目」,通常都做不出來,或「一看就知道做得出來的題目」,通常都很無聊。而研究生要找的題目,通常就介於這兩者之間的模糊地帶。

找題目可以聊的很多,但以下是跟其他人聊下來,對大部份人來說,三個比較實用的心得。

第一個心得是要花力氣尋找「公認的謎題」在哪裡,這是文獻回顧最重要的功能。孔恩在《科學革命的結構》說過:「(常態)科學是一場解謎遊戲。」(孔恩會強調「常態」是出於學科發展的越成熟的話,謎題會越明確,一些新學科會是例外)。

像是《大科學:從經濟大蕭條到冷戰軍工複合體的誕生》這本書就有提到,二戰前的歐美物理學界,大家都差不多知道各種同位素在理論上存在(e.g.碳十四),但當時的實驗技術怎樣都找不出來,於是柏克萊大學的Lawrence 就傾全力開發迴旋加速器,他的實驗室成員們(aka 博士生跟博後們)就一直改良跟操作「迴旋加速器」,該Lab便一直「發現」了各種同位素,整天洗版科學期刊。(Lawrence後來也因這些發現,以及對於迴旋加速器的應用,而得了諾貝爾物理獎。)

在讀文獻的時候,要留意的是大家在尋找的那個謎題在哪,大者是聖盃,很多人花一輩子追尋,小者則是鞋子裡的小石頭,只要清掉了大家會舒服很多。當然,進行研究的一個重點,是自己也要覺得有興趣(不然你大概做不下去…),於是在找到了你也有興趣的「謎題」後,要試著去框出你能回答的範圍。

舉例來說,其實很多發展經濟學的研究,一直圍繞在一個議題上:為什麼會發生工業革命?這顯然是聖盃了,都諾貝爾獎得主在做的,別輕易挑戰他。也可以把問題框的稍微小一點:為什麼臺灣會有高速工業化?這似乎就比較容易做了,但對我這種普通水準的嫩新來說,還是太大了點。也可以再進一步問題框到更小一點:日治時期的銀行網路對臺灣戰後工業化有什麼影響?這問題就變成可以回答了。框到自己能力得以回答的範圍,又不失解謎,是很重要的一步。

但為什麼是銀行?這邊跟第二點心得有關了。

第二個心得,則是在尋找「答案」的時候,要多自己看資料/檔案/或自己想,不要先抄課本/文獻的答案,這部份執行起來反而要跟第一點背其道而行。你不看文獻不知謎團何在,但一直看文獻你找不到精彩的答案。你仔細看文章,大概會發現既有的研究,九成五的文章都抄來抄去,高度集中使用同一個定理、資料或檔案。

比方說,解釋臺灣經濟奇蹟的研究,大概有好幾本在美國常春藤任教的教授寫的書,相關的文章可謂汗牛充棟,但說來有趣,裡面應該不到1%的研究,有真的使用總督府的檔案,或使用戰後工商普查的資料,去研究工業化的進程。在這1%已經有很紮實的研究當中,通常只集中處理一到兩個變因,比方說李國鼎跟孫運璿等人的「才能」或「救國感」,反而很少會從臺灣過去的檔案跟資料去找找看「其他可能也很重要的變因」。

像是「銀行」的角色,在我的文章之前,幾乎沒有出現在上述的文獻裡面。

但是只要你讀戰後的金融統計 — -中小企業5成以上的貸款來自銀行,製造業甚至一度高達8成,便會意會到銀行應該是第一等重要的因素,在文獻上卻欠缺討論。除了劉進慶老師的作品有提到「戰後中華民國政府控制金融高地外」,外國大學者的作品,則完全沒有提到銀行的角色,有提到大概也是不出一句話(e.g. Amsden跟 Wade大概都是很模糊的提到)。

在1991年以前主要的放貸銀行是三商銀。那你接著就會好奇:好,那三商銀怎麼來的?於是乎,我便親自去讀三商銀的檔案跟資料,便會發現:「喔,原來商業銀行在日治時期便已經高度發展了」,光是利用總督府的金融年報,就會發現這些銀行早已深入鄉村,而其業務相當發達。臺灣史研究傳統上多半強調「勸業銀行」在鄉村的角色,但看年報會發現,其實不同種銀行的業務範圍有所劃分,鄉村許多金融活動實際上是靠商業銀行來運作的。

再來,這些商業銀行創辦人多是地方菁英。藍高川、吳汝祥等,仔細一看,就會發現他們總部都不是初設在臺北,反而是在嘉義、屏東、彰化,作為地方頭人,他們當然有誘因在地方擴張分行。三商銀戰後承繼自這些銀行網絡,自然便深入到各個地區,包括屏東。

接下來牽涉到「如何回答」。要驗證這新的假說的話,就要把資料 — -臺灣戰後工商普查跟日治時期銀行網路結合起來。有了資料,該如何分析?這當中如何論證,便有關於各學科對於「怎樣算回答一個命題」的規範。人類學跟經濟學雖然內容很不同,但必然都有各自一套回答問題的流程。就算同是經濟史,歷史學者跟經濟學者對於「怎樣算解釋了一個假說」,也有不同的看法。

比方說,經濟學的話,你要去量化出那個效果有多大。有些學科則強調田野或個案,如果是偏歷史學的經濟史研究,則會希望你能舉出有代表性的個案並深入考察。舉例來說,巨大機器公司變是透過彰化銀行大甲分行(成立在1940年代左右)在戰後的融資,才得以出口並進而擴張。

當然,在學科界限不明確的今天,怎樣回答一個問題,不是那麼一定。像我有一篇文章談美國對華租借法案,便有歷史學者認為我應該想辦法量化租借法案在中國的效果,而不是單純從蔣介石日記等材料去考察租借物資。有時候跨學科的交流,其實就是在試著「用不是我學科的方法來回答我學科的問題」。

第三個心得,則是在找題目時,要多想。講誇張一點,數量先出來,再來挑有品質的題目。我個人自己想十個,有趣且可執行的大概剩一個。給定這些有趣又可執行的題目,最終做出來的大概比例只有20%。有人是天才,不適用這一套說法,那種人就不必參考了。

我自己的心得是,在開始進行研究前,碩(博)士生最少要準備好幾個潛在的題目(最好10來個以上,不誇張),因為碩(博)士班畢業,還有一個最重要的條件:就是這題目你的碩班老闆也要開綠燈。你老闆的心情、品味,都可能讓你潛在題目的死亡率變得更高。仔細想想:「自己覺得有趣+回答了公認的謎題+老闆也覺得OK+最終做的出來」,有多少比例的題目最終能通過這個「死亡之谷」?其實說到底不會太多。

以上,祝各位在想論文題目的研究生,生存愉快,然後畢業會更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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