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人終究不是日本人:讀陳力航的《零下六十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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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要評介的書非常特別,讀起來像紀錄片一樣,是關於一個大時代的「小人物」的書,但這本書卻對於所有好奇「誰是臺灣人」的讀者來說,有巨大的意義。我認為這本書適合每一個教臺灣史的學者,用作指定閱讀。

容我先引用本書第118頁的重要一手史料。在二戰結束後,大日本帝國潰敗,有大量駐守在滿洲國的日本人,變成了蘇聯的戰俘,被火車運到了西伯利亞進行開墾、伐木等強制勞動,直到由麥克阿瑟統領的GHQ政府與蘇聯溝通好後,這些日本戰俘才陸陸續續被放了回來。

這份在本書第118頁史料,基本上就是蘇聯處理戰俘的有關當局的一個登錄資料,原文是俄文(請參考本書頁112–116),這些用俄文登錄的資料文件,後來由厚生労働省翻譯成日文。

出處:陳力航,《零下六十八度》,臺北:前衛出版社,2021年。

這個叫景山雅文的日本人,母語是日本語,於1944年10月的戰爭末期,由動員令被徵召入日本軍隊,所屬25214連隊,只是個士兵,192x年出生。除了日語外並不會其他的第二外語,徵召前的住所是神奈川縣的某一處。平凡無奇,似乎就只是一個日本士兵被抓到西伯利亞的縮影。

不過景山雅文是臺灣人,不是日本人,他就是本書的主角,也是本書作者陳力航的祖父,出生於宜蘭的陳以文。

只不過在皇民化教育下的殖民地臺灣,他在日本念中學校,領的畢業證書就是叫景山雅文,他日常就是講日文,用著當時大日本帝國的軍國少年的思維在理解世界。

景山雅文儘管與遠在朝鮮的高木正雄(朴正熙)不同,高木君誇張地寫了「一死以テ御奉公」的血書立志要從軍,而得以進到滿洲國的關東軍,景山卻也瞞著爸爸,擅自報考了「陸軍特別幹部候補生試驗」,簡稱特幹。景山一家向來習醫,家族成員也與宜蘭醫院院長森滋太郎甚為友好(事實上,上述景山雅文在表格中所填,位於神奈川縣的住址,就是森院長一家在日本的住址),景山雅文大可以去學醫,而非從軍。驅始他從軍的,或許就是「大日本軍國青年」的世界觀與職涯規劃,除了成為皇軍的一員,皇軍也的確提供了快速爬升的職涯階梯。

景山雅文在青森縣的八戶受訓後,輾轉跟高木正雄一樣,出發前往了滿洲國,也就是大日本帝國的生命線。本書並未提到,但我想特別強調一下滿洲國對於日本帝國的核心意義。

根據Herbert Bix的《昭和天皇:裕仁與近代日本的形成》一書,Bix利用戰後才公布的「內大臣府」(即天皇近臣)的檔案,發現當時天皇等人將滿洲國視為最後一道防線,當沖繩人被強迫玉碎以及被噴火器像蟲子一樣地燃燒,當廣島跟長崎吃了原子彈而犧牲無數,都沒有蘇聯紅軍踏破滿洲國即將大規模登陸日本的消息來得震撼,這或許就是大日本帝國長期以來念茲在茲的「生命線」的意義吧。

不過,景山雅文前往滿洲國時,關東軍早已被調到其他地方,這些少年兵並不曉得在不久之後,將會遇上蘇聯當時最強大的軍事統帥之一 — 華西列夫斯基,進行了一場教科書必載的大縱深作戰 — 八月風暴行動,短短數日,數十萬的滿洲國軍力便被紅軍擊潰。景山雅文的部隊當時駐紮在今日中國吉林省東北的敦化市。

在蘇聯佔領之下,約有63萬日本人被充作戰俘。1945年底到1946年初,景山雅文最終與他的同袍被火車輾轉載到了泰舍特(Тайшет),以部隊一同出入的形式於零下六十八度左右的冰天雪地中進行著勞改。伐木。耕種。建設鐵路。發燒。人以為死了又活了過來,人活了過來又死了過去,本書有很詳細的描寫。

不過,本書沒有特別提到,但泰舍特這座今天只有三萬人左右的城市可是大有來頭,從1930年代以來,這裡也兼作古拉格勞改營Ozerlag的行政中心,在大量的日本軍人被運來泰舍特進行強制勞動時,附近也有不少蘇聯的知識份子正因為不夠忠誠史達林也在附近一起勞改著。

1948年,蘇聯終於同意麥克阿瑟等GHQ要員的要求,開始繾返戰俘回日本,但誰能走/誰不能走,誰能先走/誰能後走,非常的武斷,景山雅文差點不能回來,是原部隊裡的日本軍醫,因為幫忙管理這些日本人出力甚大,蘇聯地方當局很重視,在日本軍醫不停爭取下,景山雅文得以回家,回到日本去。

在上述的過程中,景山雅文本人,景山雅文同部隊的人,幫助景山雅文的日本軍醫,幫景山雅文體檢的蘇聯女醫,看管景山雅文的蘇聯兵,勞改營系統的蘇聯官僚,乃至後來翻譯俄方登錄資料的日本政府官僚,都沒有懷疑過景山雅文是個日本人。直到景山雅文要回家的那一刻。

回到日本後,景山雅文的身份是「在日外國人」,正確來說,是中國人。戰後日本政府只給了景山雅文等「臺灣人」前往「中國上海」的單趟船費和旅費,甚至不足以支付再折返回臺灣的票錢。最終在他人營救下,景山雅文等被日本扔回上海的臺灣人,才得以回到臺灣,中間過程甚多插曲,本書有詳細的說明。

不過,回到臺灣的景山雅文,喔不對,現在是「陳以文」了,不會講中語,也不會講閩南語,曾被臺灣人誤以為是琉球人,因中語不通,還與外省警察起了衝突,帶回警察局去。儘管與當年的日本同學、日本同袍有所連繫,但是2010年日本通過的《特別措施法》裡,他不被認為是「在西伯利亞的日本拘留者」,而得不到賠償,仰賴其他得到同袍取得賠償後成立的「特別給付金」。景山雅文/陳以文在2012年過世。

上述是日本人景山雅文/臺灣人陳以文的一生,非常多生動的細節,都在《零下六十八度》當中,歡迎有興趣的朋友自己找來看。

景山雅文是日本人嗎?如果他不被當作日本人,可能就不會一起被運到西伯利亞,他不會跟他的同袍一起參予了西伯利亞的勞改,他不把自己當作日本人,大概也不會放棄習醫的平常生涯規劃,跑去參予帝國的侵略戰爭,想要報效皇軍。

但陳以文是日本人嗎?事實上,他也不被當作是一個完整的、真正的日本人,在戰前,「讓臺灣人最深刻感受到差別待遇的地方,就在臺灣」(頁46),而戰後日本政府把陳以文當作中國人,回到家鄉的陳以文不會說臺語跟中語,他身上有著日本人的殘餘,但終究不是真正的日本人。

上述的認同衝突,其實非常普遍地存在於戰前日本的殖民地,這便是小熊英二在《日本人の境界》中所提及的「不是日本人的日本人(日本人であって日本人でない)」此一現象,日本帝國的政策,一下要蠻橫地把臺灣人、朝鮮人、琉球人等殖民地排除出「日本人」的界限之外,又突然粗暴地要把臺灣人、朝鮮人、琉球人畫入「日本人」的界限之內。

要進一步解釋「不是日本人的日本人」此一現象,學者吳叡人的文章〈福爾摩沙意識型態 ──試論日本殖民統治下臺灣民族運動 「民族文化」論述的形成(1919–1937)〉寫得最好:

明治建國者們始終依循 著一種或可稱之為「差序式吸收」(differential incorporation)的領土擴張邏輯──明治國家菁英試圖將先後領有的各個領土以差序的,而非平等 的方式編入正在形成、擴大中的日本國族體(national body)之中…

日本在臺灣進行的殖民式民族建造工程導致了兩個重要的政治後果。首先,差序式吸收體制創造了一個「日本人」的等級制:在享有完整日本公民權的「內地人」之下,是一系列「不完整的日本公民」 (頁130–131)

陳以文就是這樣的日本人。

與陳以文當時的立場不同,作家吳濁流相當批判日本侵略,但同樣的認同衝突,也出現在《亞細亞的孤兒》的主角胡志明(後來版本改為胡太明),從小學過傳統漢學的胡志明,長大後雖考入名校,但融入日本人不可得,到了對岸卻也成為不了中國人,家族成員還成為了日本侵略戰爭的犧牲者。

最終,胡志明陷入了孤獨的瘋狂 — 胡志明最終發瘋了,這便是吳濁流所認為的臺灣人的處境,但也是這接近瘋狂的過程中,吳濁流給了書中的主角胡志明迎來了他的「臺灣人」時刻: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中國人,我不過就是一個臺灣人。在這樣孤獨而痛苦的過程中,胡志明在發狂時寫下的詩句寫到:

貍兮貍兮(日本人罵臺灣人的用詞)意如何

奴隸生涯抱恨多

橫暴蠻威奈若何

同心來復舊山河

六百萬民齊蹶起

誓將熱血為義死

《零下六十八度》裡的陳以文與《亞細亞的孤兒》中的胡志明是受不一樣的教育,看待日本帝國的立場也極為不同,不曉得陳以文是否在戰後也迎來了他的「臺灣人時刻」呢?是在他被當地人誤認為琉球人的時候?是在他沒辦法用臺語跟別人溝通的時候?還是因為不會講中語還被外省警察押回派出所的時候?胡志明受過漢學教育,所以他迎來臺灣人的時刻時寫下了古詩,陳以文是否是用日文記錄下自己的臺灣人時刻呢?

在談論族群、何為臺灣人時,我們可以很容易的用複雜的理論把事情簡化處理,然而像《零下六十八度》這樣內容並不複雜的一本書,紀錄了像陳以文這樣的一生,卻反而能把臺灣人認同最複雜的地方清楚地交待出來,這是我為何認為每一個教臺灣史的學者,都可以考慮把本書用作指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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