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日常生活的角度,來觀看大英帝國崛起:讀Linda Colley的《她的世界史》(衛城出版)

--

臺灣人想必對去異國觀光、做生意、趕銀行三點半怕跳票這些日常並不陌生,尤其在Covid19爆發之前。有些臺灣人,從小就會跟爸媽一起出國,在觀光景點拍下照片,似懂非懂的登上埃及金字塔,卻說不清楚那些金字塔有什麼典故。有些臺灣人,從小就會看爸媽一早就忙進忙出,趕著銀行三點半拉下鐵門前,騎著摩托車衝到某某分行,中間還一直打電話拜託朋友,就是為了要把錢要在時間內匯到戶頭,避免跳票。

這些我們熟悉的日常光景,都會出現在Linda Colley這本《她的世界史》(原文是The Ordeal of Elizabeth Marsh: A Woman in World History)當中,特別是伊莉莎白‧馬許一家人身上。

如果是這樣日常生活的「小事」,為什麼我們要特別花時間去看這本書?因為這樣的小事放回17世紀的大英帝國崛起的脈絡來看,有助於我們理解海權帝國的興起。我們能夠想像,有人早上投資美國失利,中午跳票,下午「走路(tsáu-lōo)」去印度嗎?

這便是真實發生在伊莉莎白‧馬許一家的事情,而這之所以能實現,便出於大英帝國逐步擴張的全球霸業。事實上,Linda Colley是任教在普林斯頓大學的「英國史、帝國史、全球史」的專家,這本書被2007年的The New York Times列為最佳書籍,便是因為這本書相當突破性地,利用日常的生活經驗,來描寫大英帝國的運作。

為了寫就伊莉莎白‧馬許在17世紀的生活,作者大規模地利用了無數的一手材料,從基本款的馬許家族的家族史料、伊莉沙白自己的日記,走訪了昔日大英帝國的圖書館(橫跨了英格蘭、蘇格蘭、亞買加、印度、曼島、甚至包含了美國跟西班牙巴塞隆納的檔案),使用了大量的海軍檔案、海軍船塢的會計帳、海軍船長日誌(logs)、東印度公司的檔案、往返加爾各答跟倫敦的通信,還不包括其他橫跨歐亞非的二手材料。

也就是說,要理解就伊莉莎白‧馬許,必須要先理解大英帝國的海軍在當時的角色。這是為什麼呢?這是出於馬許的父親跟伯父是海軍官僚,她個人從小便是在海軍基地長大的,而她的人生往往就是在不同個海軍基地流動,而她的先生克里斯普則是世代從商,甚至有人要來臺灣經商(但沉船了)。

事實上,要探索馬許一家,讀者的視野會游走過以下這無數的地名:

美洲與加勒比海:巴貝多、多米尼克島、聖基次島、亞買加、古巴、里約熱內盧、尼加拉瓜、波多黎各、佛羅里達、南卡羅萊納、波士頓、福克蘭群島…

歐洲:馬德拉島、直布羅陀、塞維利亞、馬拉加、馬德里、巴塞隆納、科克、高威、都柏林、布里斯托、曼島、倫敦…(等)

亞洲:伊斯坦堡、巴斯拉、波斯、孟買、拉克西米普、達格利、答卡、加爾各答、果阿、廣州、台灣、阿爾喬特、馬尼拉、南中國海、馬德拉斯、斯里蘭卡、蘇門答臘…

非洲:開羅、好望角、突尼斯、庫馬坦、黃金海岸、塞拉、獅子山、拉馬特、馬拉喀什、薩非…

這也牽涉到了一個本書出版的小插曲,本書中文版由輔仁大學汪采燁教授所寫的導讀有提到,《她的世界史》在英國出版時,被出版社將書名擅自改成了「一位非凡女性(Remarkable Woman)如何跨越了汪洋」這種看起來有點芭樂的標題,引起了作者本人反對,因為作者認為馬許一家「並不非凡」。

讀過本書後,我覺得這裡的爭議,也就是馬許一家究竟非不非凡,反倒是本書精彩之處。

一方面,伊莉莎白‧馬許一家似乎相當平凡。

伊莉莎白本身可能是黑白混血,但缺乏非常直接的證據,伊莉莎白的爺爺是海軍的老船工,她老爸米爾伯恩繼承這門獨門技術,這在當時絕非是單純的粗工,因為要在海軍上當修船工,必須識字,看錶,能夠測量與精準繪圖,同時用紙筆寫報告。

也因為常駐在海軍艦上或海軍基地,伊莉沙白一家常常可以享受一些海軍的設施或空間(有些在非法邊緣。),而這些海軍的人脈成為了伊莉莎白往後跨海生活的重要人際資本。

然而,馬許一家也絕非像作者所宣稱的那麼平凡。

伊莉沙白的叔叔喬治後來可是當了大官。喬治年輕出過海當學徒,不久後成為了一間海軍造船廠駐廠專員的秘書,當時大英帝國與西班牙等強權瘋狂打仗,1745年英國議會要求海軍提出檢討海軍軍費的報告,因為喬治熟悉寫報告跟造船實務,被推派來撰寫這經費報告,每天從早上五點到晚上九點,整理大量的檔案跟資料,一路爬升。

伊利莎白這位叔叔,先是升上了海軍專委(Comissioner of the Navy),後來更高升到海軍部書記官(Clerk of the Acts),這職位是整個大英帝國海軍委員會的第二大的職位,當年Samuel Pepys便是利用職位改造大英帝國海軍,落實海軍專業主義(Professionalism)。書中提到,喬治在1772年時,同時要管理310艘船,10萬6000名海員,8萬船工,監督補給、軍需、會計、衝突,儘管同情美國獨立革命,大英帝國與美洲革命的部隊交戰時,幕後統籌的那個人便是他。

至於伊莉莎白的爸爸,也從一名船工,一路負責興建番紅花島的地中海海軍基地,不過當時伊莉莎白的丈夫破產,逃到了印度去,為了照顧女兒,米爾伯恩只好調職返回英國,住在查坦海軍基地裡。

本書提及了一個極為有趣的觀察,值得所有談論英國工業革命的學者注意。大英帝國的海軍基地跟造船廠,其實就是一個巨大的工業區,像伊莉莎白小時候住過的朴茨茅斯基地,就僱了數千名技工,是世界上最早的大型工業區,從這角度,可以看到海軍霸權如何促成了英國的工業基礎,查坦基地也類似,不過研究英國工業革命的學者,鮮少從這「軍工複合體」的角度來理解英國工業革命,工業革命的領頭羊紡織業或許是民營資本為主,但當時的英國對工業並不陌生。

伊莉莎白就是在忙碌的查坦基地裡,寫下了她年輕時因為戰爭,如何孤身一人變成摩洛哥蘇丹的俘虜,一路上跟同行被酋的克里斯普「裝作夫妻」,兩人回到歐洲後也真的成婚。

作為伊莉莎白的丈夫,克里斯普一家的背景也相當特別。克里斯普早期善用曼島等「避稅天堂」,走私跟移轉許多貨物,得到了妻子的叔叔(喬治)推薦後,甚至跟當時的海軍第一把手 — 海軍大臣艾格蒙成為好朋友,一起集資去投資東佛羅里達的土地開發。(當時如果有直銷,艾格蒙的口吻應該是:先別管那些了,你聽過佛羅里達嗎?不過帝國海軍大臣同時兼營海外炒地皮,細思極恐)

然而,當時克里斯普已經因為做生意破產,扛著舊債,為投資美洲土地,又背了新債,儘管遠在佛羅里達的土地已經測繪好了,但他的土地權證還在美國,來不及送回英國,只好當天「走路」到印度躲債主,行前把他的土地所有權賤價賣給了海軍大臣艾格蒙。

伊莉莎白的先生「跑路」到了印度,當時正是東印度公司如日中天之時,克里斯普又靠著太太馬許家在印度的人脈 — 孟加拉總司令理查史密斯(Richard Smith),很快就謀到一官半職,而他們家的兒子送去跟一個商人學波斯語,長大學成後也會得到了後來的印度總督黑斯廷(Warren Hastings)的喜愛。

伊莉莎白在隔了幾年後,為了跟先生在印度團圓,又透過跟海軍的關係,乘坐著當時最精銳、環遊世界多次的海軍船艦海豚號,來到印度團圓。後來更是更利用了與這些達官顯貴的關係,獨自一人與一位年輕的「史密斯先生」,伴著東印度公司的護衛,到了印度內陸許多地方旅遊,順便幫丈夫跟一些地方人士談生意。

一方面,看到馬許一家的機運跟人脈,我們很難想像他們是普通人,儘管作者所描寫的,似乎是大英帝國臣民的日常生活。另一方面,儘管馬許一家人能夠利用帝國帶來的機緣,但他們的生命仍處處充滿限制,常不能做自己的主人。

比方說,克里斯普在一方面擔任東印度公司鹽吏時,既不能有效阻止當地的私鹽,也不能打點好自己跟東印度公司高層跟後來印度總督的關係。而克里斯普過世時,財產很快遭到拍賣清償債務,兒子為了要處理他的後事,不得不放棄自己在黑斯廷那邊的職位。

而伊莉莎白儘管是位特別的女性 — 自己出書、自己出海、自己安排自己的旅行,但在許多方面,她也不太能改變現實世界的侷限,比方說,馬許家在英國就不是什麼貴族血統的好家庭,所以女兒很難嫁到好人家。

於是伊莉莎白不得不把女兒嫁給聲名狼籍的謝伊,不過謝伊是大名鼎鼎的柏克(Edmund Burke)的門徒,柏克後來跟馬許家友好的前孟加拉總司命理查史密斯(Richard Smith)以及其他大人物合作,成功扳倒了黑斯廷,謝伊參予其中,也算跟著雞犬升天,謝伊最終變成了一個富有的下議院議員,女兒算是有了好歸屬。

從微觀角度來看待本書,我們可以看見馬許一家人,如何利用自己的遺產跟人脈,試圖在大英帝國海軍崛起、帝國在亞洲的擴張、西方與穆斯林世界的互動等等的大環境下,試圖安身立命。不過伊莉莎白得以非凡的寫下這麼多文字記錄,卻是始自一個最平凡的漁村習俗。

書中提到,馬許家靠海維生,男人出海時,女性本來就要操持家務,出海的男丁也一定會把財產留給家中的女性,這在當時的英國並不必然。馬許一家在分配資源跟遺產時,必定會替家中女性留一份。沒有這樣的家族傳統,伊莉莎白跟她的女生的命運便可能大為不同。

從宏觀的歷史發展來看,大英帝國實乃一個「基地帝國」,帝國的全球權力,有賴於海軍作戰的投射能力,海軍的全球化,則有賴於海外的軍事基地及當地龐大的軍工複合體,我們如果打開了當時的世界地圖,會看到一個面積龐大的日不落帝國,密布大西洋跟太平洋的航線,則為帝國的血管,至於包含馬許一家在內的千千萬萬的的家庭,為求自己的生際而參予了帝國事業,動不動便牽連了數個大陸,這些家庭便是大英帝國真實的血液。

個人認為,這是要理解大英帝國崛起不可或缺的一本書。

2022年8月13日記於哈佛。

--

--